其實(shí)，吸煙是一種借口，而不是需要。明白這個道理，已經(jīng)是抽煙12年后的事了。

　　起初的借口是累。十六七歲插隊(duì)，做苦工。駛牛、耙田、插秧、割禾，還得開礦、挖土方。農(nóng)人們歇息時，坐在田頭樹下，卷“喇叭筒”，便吞云吐霧，陶醉其間，似乎一天的累乏都隨著裊裊青煙而消散殆盡。我也學(xué)著他們卷，吸著，嗆了幾下，便有一種眩暈的感覺，然而，也帶來一絲快感，精神也清爽些許——在10億人民都瘋狂的年代，這大概是一種寄托，一種解脫？不管怎么樣，從此以后我就加入了“煙民”的行列。

　　插隊(duì)的小山村離圩鎮(zhèn)遠(yuǎn)，逢圩日才上街去，買些油鹽醬醋，當(dāng)然還有煙絲，就是兩三角錢一包、用草紙包得方方正正的、黑不溜秋的那種。卷煙紙也舍不得買，就用舊報紙代替，一支支“喇叭筒”叼在嘴唇，就著油墨吸進(jìn)那功能強(qiáng)大的肺里。還未到圩日，煙絲卷完了，又不能上街買，煙癮直躥腦門，那個時候真?zhèn)€惶惶不可終日，丟了魂似的。于是，便在屋子四角，床底，門后，找以前丟下的煙屁股，小心翼翼一只只拆開，一根一根煙絲攢起來，舊報紙一卷，又成一支“喇叭筒”，抵擋住半天的心慌。這就是一個小知青一天的娛樂與享受。

　　那個年代，不懂也不可能有什么道德規(guī)范、綠色生活、環(huán)境保護(hù)，人人都以叼著一根煙、吐著煙圈為時尚。于是，中國煙民的數(shù)量與時俱增，迅速走在世界前列。

　　及至終于跳出“農(nóng)門”，參加工作，領(lǐng)了一份工資，似乎闊了，生活中最大的變化就是不再卷“喇叭筒”了，抽起了香煙。“柳江橋”、“金猴”、“許昌”、“黃金葉”，甚至“上海”、“牡丹”、“大前門”，區(qū)內(nèi)外的名牌，都抽得起。雖然一包香煙的錢可以吃一天到兩天的伙食，可是寧可無糧也不缺煙。因?yàn)椤盁煱a”已深深植入自己的起居與呼吸之中，整個世界仿佛就是一團(tuán)混沌的煙霧。尤其是在寫作當(dāng)中，右手爬格子，左手夾著煙，一支接著一支不停地往嘴里送，也不知道抽了多少包，到停下筆來時，才發(fā)覺滿地?zé)燁^，屋子里繚繞著剌鼻的絲絲縷縷，夾煙的兩只手指被熏得焦黃焦黃。

　　然而，在這自己營造的煙霧的世界里，也有煩惱的時候。冬天還好辦一些，到了夏天，襯衫前兜一包煙，褲袋里裝一盒火柴——因?yàn)槟菚r打火機(jī)還是奢侈品，煙民大多用火柴—— 一出汗，往往就洇濕了火柴，怎么劃也劃不出火來，煙又上癮，便四處借火，如同消防隊(duì)去救火一樣急迫。而讓自己感到“不雅”的是，有些不吸煙的人一靠近你，就在你身上聞到一股濃濃的煙臭味，人家往往就皺起眉頭，離你遠(yuǎn)遠(yuǎn)地站著。自己立即像傳染病菌攜帶者一樣尷尬，羞愧難當(dāng)。

　　思前想后，那么麻煩的事還干它什么呢，還是把煙戒了吧。聽說吃糖果可以戒煙，于是，買回幾斤大白兔奶糖，一犯煙癮，就拋一顆進(jìn)嘴里，狠狠咀嚼。可是，幾斤糖果嚼完了，還是壓不住猛蹦上來的煙癮，又悄悄到煙攤掏錢。吸了一段時間，一轉(zhuǎn)念，自問道：是不是自己意志薄弱的緣故？這點(diǎn)事怎么會做不成呢？便將未吸完的卷煙統(tǒng)統(tǒng)扔進(jìn)垃圾箱，又去買回幾斤大白兔嚼起來。一個禮拜過去了，大白兔在嘴里漸漸淡而無味，終于也抵擋不住辛辣的誘惑，又跑到煙攤?cè)ァ?/p>

　　煙友知道這事，笑說：你買大白兔的錢比買煙的還多，何必呢！別戒了，戒煙倒不如“戒米”了？沒有了煙，活在這世界還有什么樂趣！再說，你戒了煙，還能寫作嗎？想想，這也不無道理，沒有煙，以后怎么寫作啊？我又找到了借口。罷，罷，罷，不戒了。

　　然而，世上沒有逼迫與壓力總成不了事，戒煙也一樣。

　　當(dāng)恢復(fù)高考后，我考上大學(xué)。這當(dāng)然是好事，可是脫產(chǎn)讀書工資沒有了，要靠父母親供給。那時，家里每個月給十元零花，當(dāng)時工資低，物價也低，這點(diǎn)點(diǎn)錢也差不多夠了。可是，工作了幾年，都是抽好煙，享受慣了，幾角錢一包的煙絲就很難進(jìn)嘴，那么，這十元錢除了抽煙外，就不指望能干點(diǎn)什么了。唉，你總不能叫父母親供你吃穿，讀書，還要供你吸好煙吧？兩個站柜臺的職工，一個月六七十元工資，要養(yǎng)活一家七口人，你好意思再伸手要錢啊？看來，吸煙這事，縱有一千個理由，也不能不戒了——雖然心有不甘，可是由不得自己。

　　1981年春節(jié)過后，回校上課。我咬咬牙買了一包當(dāng)時屬于頂級的、5角錢的“牡丹”牌香煙，將六七個平日關(guān)系很好的同班煙友叫過來，拆開煙盒，一人發(fā)了一根。他們看見盒子上紅紅的牡丹，眼睛即時亮起來：“哇！你發(fā)了財(cái)？舍得買啊！”我對他們說：“我鄭重宣布，這是最后一次給你們發(fā)煙，從此以后就別想在我這里掏煙了，徹底戒了！”煙友們說，說話當(dāng)真？我說，那你們走著瞧吧！

　　就這樣，我徹底跟香煙告別了。在以后的日子里，我無需再找借口，更無需自己欺騙自己，無論是熬夜、寫作、讀書，都看不見那伴隨著我十幾年的縷縷剌鼻的青煙。而我寫了一篇又一篇文章，出版了一本又一本著作，我的靈感并沒有跑到爪哇國，而是清醒地在我腦子里躍動。

　　抽煙不是需要，是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