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馴化，還是被馴化？

　　在故事的剛開始，人類為了滿足各類使用需要，開始有意識地對煙草進行馴化。

　　紅花煙草和黃花煙草從眾多的煙草品種中脫穎而出，被人類選中成為主要的栽培品種。黃花煙草耐寒能力較強，適宜于在低溫地區栽培，大多加工制為斗煙和水煙，產量很低。而能夠適應較溫暖氣候的紅花煙草才是栽種的主流，廣泛用于制成各式各樣的煙草制品。根據制作工藝和用途的不同，紅花煙草主要分成四大類。

　　1.晾曬煙：該品種生產的區域較廣，種植歷史最悠久，幾乎遍及全球。把田間生長成熟的煙葉采摘下來，扎把掛在屋檐下晾曬干燥后即成煙葉，可制成雪茄煙和煙絲，用簡單的煙具抽吸。

　　2.烤煙：最早馴化于美國弗吉尼亞州，由于這種煙葉是在烤房內裝上火管加溫烘烤的，所以叫烤煙。煙葉經烘烤后，葉片色澤金黃，光澤鮮明，味香醇和，是世界各國生產卷煙的主要原料。其產量約占全球煙草總量的40%以上。

17世紀奴隸在弗吉尼亞州加工煙草

　　3.白肋煙：原產于美國馬里蘭州，由馬里蘭煙的一個突變株被馴化后，經過長期培育定型而來。這種煙葉香氣濃郁，尼古丁含量較高，具有較強的料液吸收能力，耐強加工，是生產混合型卷煙的主要原料。

　　4.香料煙：也稱土耳其煙，是地中海東岸環境性長期馴化的煙草品種香料，產量不大。它是一種特殊品種，葉片很小，煙葉含有較高的芳香物質，調制后香氣很強，所以用于多種類型煙草制品的調香。

　　而吸煙也無外乎人們諸多新奇喜好中的一個，并沒有太多特殊之處。剛開始各個國家并沒有完全敞開懷抱擁抱這一新鮮事物，反倒是對其仍充滿了戒備，隨時準備并且能夠將其扼殺。

　　還記得歐洲最早吸煙的人，羅德里戈·德·杰雷茲嗎？1498年，他在巴塞羅那的街頭被捕，調查委員會以施行妖術的罪名判處了他十年徒刑——第一個吸煙的人也成為了第一個禁煙運動的犧牲品。

　　英格蘭國王詹姆士一世（James　I，1566—1625）也曾是禁煙運動的積極擁護者。1604年，他寫了一篇言辭十分激烈的批評文章《吸煙之惡》，他說：

　　最初只有美洲蠻荒之地的野人才會食用這種臭氣熏天、令人憎惡的草葉，而這種惡習竟然迅速地傳到了文明社會，遍布歐洲，乃至全世界……請遠離煙草，請果斷地丟棄這污泥中拔出的贓物。只有愚昧無知的蠢人才會去食用它。

　　他甚至在1618年處死了煙斗的最早倡導者沃爾特·羅利爵士（Walter　Raleigh，約1552-1618），并在兩年之后大幅度提高弗吉尼亞煙草進口的關稅。

　　在世界上其他地方，早期禁煙運動也是此起彼伏。1608年，日本頒布煙草禁令以杜絕火災。1633年，土耳其頒布法律，吸煙者最高可判處死刑。1634年，中國清王朝頒布禁煙令，并曾將至少一個違令者處死。1692年，當時的韓國也同樣頒布禁煙令以減少火災。1719年，吸煙在法國的許多場所被嚴格禁止。

　　到這時候看起來，似乎是人類完全馴化了煙草。農民可以隨時放棄種植煙草而改種其他作物，政府可以頒布嚴格的禁令禁止吸煙僅僅出于健康和安全的考慮，社會也可以放棄吸煙的習慣而無需經歷任何痛苦。在煙草種植和吸煙習慣的問題上，人類仍擁有充分的主動權。

　　但隨著大航海時代的來臨，煙草跟隨繁忙的商船將自己的版圖開拓到了世界各地。吸煙的人數越來越多。量的積累最終引發質的飛躍。人們發現煙草是一項利潤極其豐厚的大買賣。繼煙草用尼古丁打開了人類生理的多巴胺通道之后，它再一次用利潤打開了人類社會的多巴胺通道。

　　北美洲從1612年就開始大規模商業種植煙草，通過商船出口世界各地。這項產業日后成了美洲的支柱產業之一，帶給當時的英國殖民者和后來的種植園主豐厚的利潤。以至于到了1776年，正在領導獨立運動的美國國父喬治·華盛頓（George　Washington，1732—1799）在面臨資金短缺時，他向朋友求助說：

　　我說，如果你不能寄錢給我，那就寄些煙草過來。

　　時至今日，煙草在世界上絕大部分國家都是消費稅課稅比例最高的商品。同時在很多發展中國家，煙草帶來的稅收和利潤在財政收入里仍占據著相當的比重。

　　為了應對龐大的消費需求，卷煙大規模生產技術也逐步發展起來。十九世紀，卷煙在社會上剛開始流行起來的時候，人工卷煙的速度也不過大約300支每小時。但到了1878年，在當年世博會上亮相的香煙加工機每小時已經可以加工出3600支香煙，等同于12名工人的產量。這一紀錄在1881年由弗吉尼亞州里士滿的工程師詹姆斯·本薩克（James　Bonsack）提高到12000支每小時，或者200支每分鐘。到了今天，業內一臺最普通的卷煙機都具有每分鐘超過7000支的生產速度，最快的速度甚至可以達到約20000支每分鐘，只需一眨眼的功夫（0.3秒）就能卷出5包煙。

成品卷煙源源不斷地從卷煙機出來

　　伴隨著吸煙人群的不斷擴大和煙草加工技術的不斷提高，龐大的煙草工業體系逐漸建立起來。1847年，菲利普·莫里斯先生（Philip　Morris）在英國倫敦開設了第一家土耳其雪茄店，這家店最終發展成為公司菲利普·莫里斯國際公司（Philip　Morris　International，PMI）。1901年到1902年，帝國煙草公司（Imperial　Brands　PLC，原名Imperial　Tobacco　Group　PLC，IMB）和英美煙草公司（British　American　Tobacco，　BAT）相繼在英格蘭成立。日本煙草（Japan　Tobacco　International，JTI）盡管在1985年才正式成立，但發展迅速。這四家公司牢牢占據著世界煙草市場前四的位置，世界煙草市場格局早已基本確立。

2017年世界四大煙草公司主要指標對比

　　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當煙草和煙草工業在人們的生活中占據越來越重要的位置之后，煙草文化開始通過廣告、電影和人情交往滲透進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吸煙成為了帥氣和優雅的代名詞，一只雪茄便能凸顯一個人高貴的身份。電影史上無數經典鏡頭都將香煙置于和主人公同等重要的位置，令人印象深刻，心馳神往。在社交場合，香煙更是成為了現場潤滑劑，從遞到接再到點的一連串動作之間，心意、情感、主客、親疏等復雜的感情都能得到準確表達。卷煙擁有了越來越多的標簽和使用場景，甚至在槍林彈雨的戰場上，香煙都是很多國家軍隊的必備物資。

007系列電影之諾博士（1962年）中詹姆斯·邦德（James　Bond）吸煙畫面

　　總而言之，人類社會已經對煙草上癮。

　　時至今日，全世界吸煙者達到11億人，每年消耗約5.7萬億支卷煙，煙草市場總規模在2018年達到8092美元（同年，全球石油和天然氣交易額為4268億美元，全球半導體市場總量4700億美元）。在強大的尼古丁依賴和巨大的經濟誘惑面前，人類只能做到想抽煙就抽煙，而做不到想不抽煙就不抽煙。

　　康德說，自由即是自律。換言之，自由不是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而是想不做什么就能不做什么。從這個意義上說，曾經成功馴化煙草的人類已經喪失自由，反過頭來被煙草所馴化了。而作為這一相互馴化進程的直接成果，煙草經濟在人類社會中蓬勃發展起來。

　　由此，煙草達成了幾乎所有其他一切作物所沒能達成的成就，和人類社會結成了牢不可破的經濟同盟關系，即人煙同盟。

　　五、沖突，再造同盟

　　隨著煙草經濟在人類社會中的擴張，人類社會可被劃分成已經接受煙草經濟的一部分和尚未接受煙草經濟的一部分。已經接受煙草經濟的一部分主要以廣大煙民和煙草工業為代表，而其他人則基本都屬于尚未接受煙草經濟的一部分。已經接受煙草經濟的這一部分可以稱之為“挺煙派”，而其余沒有接受煙草經濟的那部分則又可以分為“中間派”和“控煙派”。

　　原本相對于控煙派，中間派占據了尚未接受煙草經濟人數的多數。中間派并不反對吸煙，反倒樂于看到煙草帶來的就業、稅收和營造的氛圍，感情上偏向挺煙派。而且在挺煙派自覺或不自覺的動員下，一部分中間派逐漸被煙草所馴化，加入了挺煙派。

　　與此同時，原本處于少數位置的控煙派即便反對吸煙，但他們的反對意見往往是出于個人情感的好惡以及宗教上的褒貶，并沒有強而有力的論據支持他們反對的觀點。加之，他們自己直接或間接地也享受到了煙草稅收所帶來的福利，因而反對的立場并不堅定，往往只能獨善其身，難以達成共識，形成一股強大的社會力量。

　　因此在過去相當長的一段時期內，這三派并非水火不容，勢不兩立，反倒是相輔相成，聯系密切，團結于煙草和人類社會已經結成的同盟關系下，形成了以挺煙派為主體并不斷擴張，中間派為輔助且相對穩定，控煙派為次要同時逐漸收縮的局面。歷史如果照此發展，挺煙派原本有機會將中間派逐步消化吸收，將控煙派漸次壓縮殆盡，直至代表煙草經濟的意志，在最大限度上完成在整個人類社會的擴張。

　　然而進入二十世紀，尤其是在二戰以后，煙草經濟在人類社會的擴張進程發生了重大改變。

　　首先，隨著科技的發展，尼古丁的危害性逐漸被揭露。尼古丁是香煙中的主要毒物之一，劇毒，屬于A級有機劇毒物質（A2045）。它對心血管和呼吸系統有直接的毒害作用，可引起呼吸加快、血壓升高、心跳加快、甚至心律不齊并誘發心臟病和腦溢血。尼古丁地成人致死量為40～75mg（大約相當于2包香煙尼古丁總量），兒童致死量約為10～20mg。不會吸煙的人，抽一支煙后就會覺的頭痛、惡心、心跳加快、面色蒼白，這就是尼古丁中毒。另外，就如同前文所提及的，人們逐漸認識到吸煙其實是一種尼古丁成癮的慢性病。

尼古丁[1—甲基—2—（3—吡啶基）吡咯烷，C10H14N2]分子結構示意圖

　　其次，隨著人類壽命延長，吸煙的致癌性不斷凸顯。在20世紀以前，由于營養不良、各種傳染病、戰亂的摧殘，世界人類平均預期壽命長期徘徊于30歲以下低位，這一數據在1900為32歲。那時候死于癌癥的人很少，肺癌更是少之又少。而后隨著科學技術的發展，人類預期壽命幾乎逐年遞增，到1950年提升到45.7歲，2015年為71.7歲。隨著人的壽命延長，癌癥病發率也逐漸增大，眾多癌癥中首當其沖的就是肺癌（在癌癥總體中，發病占11.6%，病死占18.4%，2018）。而大部分的肺癌都可歸結于吸煙中的致癌物質對身體的長期不良影響。現代研究表明，香煙燃燒的煙霧中包含大約7000種有毒物質，其中至少有70種致癌物質。在這些致癌物質中，1，3-丁烯、4-氨基聯苯、乙醛、苯、苯并芘、甲醛、N-亞硝基降煙堿、4-（N-甲基亞硝胺基）-1-（3-吡啶基）-1-丁酮等被世界衛生組織WHO認定為一級致癌物質（最高等級）。2017年一年，吸煙就已經導致了超過八百萬人過早死亡。

人類預期壽命變化1543-2015

　　第三，隨著城市化進程，二手煙危害不斷加重。在歷史上的絕大部分時間里，人類主要生活在農村。1900年，世界的城市化率才只有區區16.4%。進入二十世紀后，城市化進程快速推進，到了1950年，世界城市化率來到了29.61%，2015年更是達到了的53.93%，超過半數。很多發達國家，如英國、美國和日本，城市化率甚至超過80%。城市生活使得人群密度急劇增加，私人空間減少，密閉空間增多。由此引發的一個問題是，吸煙的負外部性凸顯，二手煙危害不斷加重，引發公共健康危機，吸煙由一個他人無權干涉的個人問題轉變成為了必須嚴肅對待的公共問題。據統計。二手煙危害在2017年造成超過一百二十萬人過早死亡，這一數字超過當年全球死于交通事故的人數。在這其中女性占到了約65%，大大超過男性的35%。根據美國疾控中心CDC的研究，二手煙還會對嬰幼兒造成許多健康問題，包括更為嚴重和更為頻繁的哮喘、呼吸道感染、耳部感染和嬰兒猝死綜合征（SIDS）。

過去500年世界城市化率變化

　　正是因為以上三方面的變化，煙草經濟的發展趨勢受到了嚴重挑戰，各派之間的力量發生了顯著變化。

　　首先是挺煙派自身的動搖和分化。越來越多的煙民想要戒煙、要求控煙并且戒煙成功。煙草工業也失去了曾經的賣點和道德合理性，變得越來越克制和低調。挺煙派整體由攻轉守。

　　其次是控煙派的覺醒和團結，形成了一股強而有力的社會力量。此時的控煙派經過科學理論和數據統計的武裝，開始理直氣壯地和挺煙派斗爭，斗爭的嗓門越來越大，斗爭手段越來越多，他們由不自覺到自覺，從被動到主動，整體由守轉攻。

　　第三是中間派的倒戈。中間派從原來不反對和同情挺煙派，到現在不支持和不同情挺煙派，并自覺抵制挺煙派的動員，主動加入控煙派。

　　由此，挺煙派失去了有生力量，控煙派不斷開疆拓土。此消彼長之間，三派之間由和平共處逐漸演變成對立沖突，挺煙派喪失了主導地位，控煙派后來居上成為了社會主流。

　　但即便如此，也并不意味著挺煙派的迅速消亡。雖然挺煙派當前的量的形式發生了變化，但是其存在的質的根源并沒有改變：那就是尼古丁跟煙堿類乙酰膽堿受體結合的生理基礎沒有改變，許多發展中國家和地區對于煙草利稅的經濟需要沒有改變。此外吸煙致癌以及二手煙危害的根源在于落后的吸煙方式（點燃吸食）不符合現代社會發展的要求，但吸煙方式并非不能改變。

　　因而在今后相當長的一段時期內，在世界范圍內，挺煙派和控煙派均會從適應發展形勢出發不斷調整自我，由此長期處于戰略相持的狀態。

　　從控煙派的角度來說，挺煙派僅僅作為推行人煙同盟的手段并不是真正的敵人，煙草本身作為一種自然存在物也不是真正的敵人，尼古丁作為一種天然的生物堿同樣不是真正的敵人。他們真正的敵人是由人類和煙草特殊生理特征所決定，在漫長的馴化與被馴化的互動中不斷發展，并最終在特定歷史和社會發展階段所定型，但目前已經不再適應現代社會發展需要的，煙草和人類社會形成的這種經濟上的人煙同盟。這種同盟關系并非挺煙派的主觀意愿需要，挺煙派自身也僅僅是歷史發展的產物，并非始作俑者，或者準確地說，他們也是被裹挾的一方。

　　因此，要真正完成控煙，就不能孤立地看待挺煙派和控煙派之間的關系，局限地將其理解為水火不容、勢不兩立的正面和反面。而應該將其統一于變革和改造人煙同盟關系，使之適應現代社會發展需要這一共同目標下，漸次有序地實現人類社會對煙草的反馴化和再馴化。

　　進一步而言，各個分階段的目標因該是，首先降低并消除二手煙危害，第二減少并消除致癌物質的生成和攝入，第三防止煙草向非吸煙群體的擴散，第四解除人類對煙草的依賴，最后解除所有吸煙成癮人群對尼古丁的依賴。

　　六、答案與新的問題

　　那么如何解釋在文章《電子煙：痛并繼續前進》中提出的電子所面臨的種種成長陣痛呢？電子煙為何具有如此澎湃的生命力，卻又為何質疑聲不斷呢？原因主要是以下兩個方面。

　　首先，電子煙遭到三派的共同反對。電子煙一方面標榜自己是最好的替煙產品，試圖爭取挺煙派的支持，從而必然招致控煙派的反對；但另一方面它直接拋棄了全部現有的煙草工業，又遭到挺煙派的反對。同時，電子煙在實際操作過程中，客觀上一度將非吸煙人群列為重點營銷對象之一，使得其又遭到來自中間派的反對。有關電子煙的爭議便源自于它這種立場上的模糊和搖擺。在這種缺乏社會基礎，夾縫中求生存的情況下，電子煙的發展必然會遭遇不小的阻力。

　　其次，電子煙超越了現有的發展階段。人類社會在當前階段尚未完成降低并消除二手煙危害、減少并消除致癌物質的生成和攝入、防止煙草向非吸煙人群擴散這三個發展目標。在這種情況下，電子煙試圖一步到位徹底解除人類社會對煙草的依賴。這種嘗試超越了現有的發展階段，缺乏成功的必要條件，發展時遭遇巨大阻力在所難免。

　　當然，本文中還有很多問題尚未解答。比如，如果電子煙尚不能立馬擔起變革人煙同盟的重任，那么更可行的方案是什么？挺煙派又該如何調整自身以應對當前的挑戰，并積極回應發展的需要？煙草產業又將如何實現自身的轉型升級呢？如果想要探索這些問題可能的答案，那我們還需要進一步加深對加熱煙（Heat　not　Burn，加熱不燃燒）的了解，并將煙草產品、電子煙和加熱煙作為一個整體加以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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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煙草：五百年馴化輪回（上）